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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越端/一八】含玉

【越端/一八】含玉

 

一、

屠苏亡后二十年,风晴雪打听到宫海澜花有轮回镜可意念查看世间万物,与陵越相约去寻找宫海澜花。

彼时陵越已任天墉城掌教,空悬执剑长老一位二十年。

宫海澜花乃传说中集天地至宝所在,只要出得起代价,你想要法宝都可寻到,可是宫海澜花在哪儿,怎么去,无人知晓。

 

陵越与风晴雪分头寻找,于山下见女子身携妖气,一路观察,忽见那少女回首轻笑,道,“陵越真人可是要随在下去宫海澜花?”

 
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
少女自言乃花妖小酌,宫海澜花分堂之人,带着陵越从迷雾中走人黑暗,再从黑暗里出来,入目便是挂着宫海澜花四字牌匾的店铺。大堂两旁丈高的货架上摆满了器物。

小酌问道,“真人要找什么不妨先说,我去告诉老板,宫海澜花的规矩是从无二价,您只要说出所求即可。”

“轮回镜。”

小酌点点头,进了内堂,片刻后出来,手中拿了一张纸,笑道,“我们老板说了,要霄河剑,三元鼎,镇山宝印。”

霄河剑乃陵越佩剑,天墉城掌教信物;三元鼎乃三代掌教所练至宝,可提炼精气亦可炼化生灵,三代掌教羽化遗言万不可落入妖魔手中;镇山宝印乃天墉城开山祖师所持,以一方玉印镇住四方妖魔,保天墉城清气萦绕,数年不受妖魔侵犯。

三者皆是天墉城至宝,如今却被黑纸白字定为轮回镜的价格。

 

霄河剑陵越要三思,而三元鼎断不可交给与妖魔往来频繁的宫海澜花,至于镇山宝印万不能离开天墉城。

轮回镜就在眼前,但是代价太过高昂。

陵越再三恳求,小酌只是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,满面懵懂。看来,小酌根本不知道这三样东西的价值,那么开出这张单子的老板一定知道!

陵越说,“姑娘,请让我和你们老板说话。”

小酌笑,“我们老板不会跟你说话的。”

 

陵越心下着急,径直去了内堂。

内堂放着不少花草,还有一张书案,上陈纸墨笔砚,书案后端坐着玄衣青年,青年面容端方,一手按着书页,正微笑着看向他。

 

这老板甚是年轻,面容也极为熟悉。

陵越思付片刻,终是与记忆中怒气腾腾瞪着他的二师弟重合起来,二人面容极为相近,且不说宫海澜花怎会有凡人,陵端已被废除修为,如今早该两鬓斑驳,怎还是少年模样?

 

书案后的老板唇角一勾,面上露出淡淡笑意,指了一下案前座椅,陵越心知这是邀自己落座。走到案前,不住的打量青年,青年面如白瓷,端方细腻,手似玉琢,修长白净。整个人一看便是处境优渥,这就对了,陵端幼年练剑,手上落下不少伤口,陵越叫他小心些,小家伙委屈的满眼似泪,红着眼眶又不肯哭,水汪汪的大眼睛如幼崽。

 

入座陵越才发现自己脑中竟然想了那么多往事,开口欲提轮回镜,却见那人一手递来纸张,纸上唯有力透纸背的三字:不二价。

 

陵越瞪着青年,面露哀色,青年低着头,并未说话。

饶是好脾气的陵越也生出几分厌恶,那青年终是抬起头,面带浅笑,一手伸出,做送客状。

 

好一个不二价!好一个宫海澜花!

陵越愤然起身离去,小酌却追了上来,递过那张不二价的纸道,“陵越真人什么时候再来,烧了这纸便可。”

 

陵越拿着纸,回到天墉城左右思量,喊来风晴雪,小姑娘咕噜转着眼珠子道,“我们不换轮回镜,只借来一看,应该不会要这些代价吧?”

 

如是说来,也有道理。陵越与长老商议了一番,三元鼎和镇山宝印不可交于宫海澜花,霄河剑却是任由陵越做主。商定有了结果,便燃了那纸,飘出一阵青烟,慢慢飘出,片刻后小酌到访。

 

 

再去宫海澜花,书案后坐着的却是一红衣女子。

“这是?”

“宫海澜花的宫主,时新雨。”小酌语气里全是憧憬。

“那……之前?”

时新雨耳力极好,听到这里抬起头来,道,“你问陵端?他等一人等了二十年,终是让他等到了,那人却已认不出他。倒是痴心错付,不如挂剑封笔,且落红尘。”

 

陵越有很多话想问,却一个也问不出。

小酌仍是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,看向时新雨。

时新雨自顾自对着账目,唯有翻动书页莎莎作响。

 

二、

陵越和陵端认识了多久?

不知道,从记事起,两个人就在天墉城上,陵端幼年好吃,肉呼呼的小团子,静不下心来打坐练剑,成天跑来跑去。

便是陵越在抄书陵端也能一会儿拽拽他衣角问中午吃什么,一会儿伏在他背上打瞌睡。

一直都很闹腾的小团子。

彼时长老们除了每日功课,闲时对小团子并无管束,陵端自然也就习惯黏在陵越身后。

被涵素真人收作亲传弟子,陵端天赋并不差,相反,非常好,每日功课长老教习一遍就能掌握,经常其他十二代弟子还在反复温习,小团子就已经放下功课四处玩耍,长老们黑着脸要检查功课,陵端捡起剑来舞得有模有样,两手往后一背,口诀剑诀出口成章……

既然功课都做完了,那就,那就……去找陵越吧。

怕麻烦的长老麻溜的将陵端丢给了陵越。

陵越揉揉小团子的黑毛,你这么聪明,怎么不多点书?

读书无聊嘛,大师兄陪我抓知鸟好不好?陵端把陵越摇的眼花。

“等我看完这一章!”

陵端瘪瘪嘴,在陵越房里这边翻翻,那边戳戳。

陵越终是丢下了书,拉着小团子去抓知鸟了。

 

后来,

后来百里屠苏来了,无甚记忆又被同代弟子们害怕的小男孩,安安静静缩在一旁,不说话,只将身子卷成一团,看着就叫人心疼。

陵端又来了,说,大师兄,我们去抓知鸟。

陵越无奈,我要照顾屠苏。

一个怪物,有什么好!陵端嚷嚷了出来,安安静静卷成一团的屠苏不住的颤抖起来。

“陵端!”如此年幼却如此恶毒,陵越直接吼了出来。

陵端这回倒是没说话,似是被吓到了,满眼的泪,红着眼眶要哭不哭。

新来的小弟子肇临两手拉了陵端,道,“你凶什么凶!二师兄走,他不去我们去!”

肇临拉走了陵端,陵越便腾出手来安慰屠苏。

屠苏在天墉城,无人相伴,是以陵越一有功夫便过去陪他,至于陵端,身前身后,总有一群弟子将他拥在中间,偶尔陵端酸道,“你就只是百里屠苏的大师兄,从来只教他。”

陵越笑得无奈,“你这么聪明,哪需要别人教?再说,不是陵川、肇临陪着你么?屠苏不比你,只有我能照顾他。”

 

“他们……也不是我师兄啊。”陵端语气很轻,带着几分呜咽,陵越顿了顿,不知为何没接话,只当没听见。

 

 

再后来,小团子长大了,浓眉大眼手长脚长,教师弟们舞剑,举手投足间,收获了满满的崇拜,却偏偏对屠苏冷言冷语。

陵端有一群拥护者,而整个天墉城,只有陵越站在屠苏身边,两人针锋相对,众人皆是偏向陵端,愈发显得屠苏孤立无援,陵越心中愈发心疼起屠苏来。

 

陵越知道陵端不喜屠苏,却没想到恨他恨到入魔。

 

记忆中,陵越最后见到陵端,他已沦落成乞丐,衣衫褴褛,瘸了腿,哪还有当年的半分风采?

 

三、

陵端也以为,那将是最后。

自幼仰慕多年,一直以来纵容他的师兄,在屠苏到来后,再不看他,甚至会为了那人骂他。

浑身黑气动不动红着眼睛,不是怪物是什么?陵端并不觉得自己有错。

可是陵越却为此骂他。

当年就算功课没做完也一样会陪他抓知鸟的师兄,因为一句话直接骂了他。眼泪在打转,陵越却看着屠苏。

肇临将他拉走,一路上眼泪洒成了串,他很委屈,非常委屈,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这样委屈,但就是止不住眼泪。

肇临说,师兄你别哭,你比屠苏好多了,我们陪你抓知鸟去!

可是陵端忽然就不想抓知鸟了。

以前和陵越一起做的每一件事,他都不想做了。

 

虽然还是看屠苏不顺眼,虽然还是时不时的关注一下陵越,但是每次关注完了,都觉得更委屈了。

没人知道他很委屈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委屈。

他只是你同门师兄,论亲疏,陵越和屠苏才是执剑长老亲传,他和肇临反倒是威武长老座下,堪堪同门而已。

但是,当年他一委屈就过来哄他的陵越不看他了,

当年自己舞剑一直盯着自己的陵越回头照看屠苏了,

当年只要他撒娇就放下功课陪他玩耍的陵越不来了。

 

满心的委屈。

 

可是陵越是大师兄,是屠苏的亲师兄,陵越没义务照顾他。

这么一想陵端更委屈了。

但是他不能让师弟们知道,师弟们都那么崇拜他,怎么能告诉师弟他在陵越那里这么委屈这么窝囊?说来说去都怪百里屠苏,没有他,大师兄还会陪着自己的。

 

偏见这种事一旦形成,便会随着少年张狂的心性一起成长。

陵端处处针对屠苏,陵越处处维护屠苏。

陵端更讨厌屠苏了。

但也只是讨厌。

 

一直,一直到肇临的死。

那个小弟子刚到天墉城,天一黑就害怕得不敢出门,起夜都要拉着陵端。

陵端也怕啊,陵端小时候起夜都是拉着陵越,可是陵越照顾屠苏去了,轮到他来照顾肇临,于是壮着胆子说,有我在,你怕什么。

后来肇临更加崇拜陵端了,不管什么事,只要是陵端做的,肇临都觉得是对的,无条件拥护,身先士卒欺负屠苏。这么一来,陵端更喜欢肇临了,出了事情一肩担,我出的主意,要罚罚我一人。

肇临替他委屈,陵端一点都不觉得委屈。

有什么好委屈的啊,委屈的事情早过了。

 

可是肇临死了,屠苏拿着剑站在一旁。

到这个时候,陵越还是护着屠苏。

你们都不帮我,帮着我的肇临也不在了。

 

陵端红着眼睛,在没人看到的地方,咽着眼泪。

为什么陵越护着屠苏,为什么就算肇临死了你也还是护着屠苏?你们都不帮替肇临报仇,我就自己来。

当初陵越骂自己,也只有肇临帮他说话。

 

可是,百里屠苏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,到底还是不成功,执剑长老废了他修为,他不服,屠苏错了,你怎么不罚?

直到很多年后,他又见到了陵越。

杀肇临的另有其人,他却无能为力。

陵越叫他好好活着,可是你都不在了,肇临也不在了,连报仇都不行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

很多次,陵端都想死了算了,可是犹记得陵越最后嘱托,好好活下去,像极了当年拍着脑袋和他说,走吧,抓知鸟去。

 

要是能再见见就好了。

后来陵端不寻思了,赖活着,有时候会想能再见就好了,有时候也自嘲,他都这样,怎么可能再见。

 

四、

陵端是有天赋的,天赋非常高。

所以掌教真人将他收为弟子,将教内大小事务交给他,小小年纪就成了十二代弟子领袖,在弟子中比陵越更受欢迎。

后来废了修为,拔除仙根,但是,有天赋就是有天赋。陵端路上看到一株干渴的花,觉得是朵奇花,便寻了泉水浇灌,一浇数十日。后来那花显了灵,道,我是花妖,叫小酌,我听你说话,你现在也没地方去,要不要跟我回宫海澜花?

 

我一个废人,你们也要?

陵端瞪了眼睛。

小酌也不知道,抓抓头,道,我去问问宫主吧,她能做主。

当天小酌就拉着时新雨到了陵端面前,对着时新雨撒娇,“宫主,这就是救我的人,他很厉害的,你能不能帮帮他?”

时新雨眯着眼睛,打量了一番,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腿终是摇头叹息。

陵端心道完了,却也不怎么失望,本来就不抱希望又怎么会失望呢?

“好一块良材,竟然被这样糟蹋了。”时新雨开口,语气里皆是惋惜,道,“你剔了仙骨也不要紧,我给你治好腿,和我入魔道你可愿?”

有什么愿不愿的呢,进了宫海澜花,总比做乞丐好。

时新雨拿出一块青玉来,道,“你连魂魄也受了伤,含着它,可以涵养魂魄,另外到我这里帮忙,便是宫海澜花的人,以后切不可对外提起过往。”

陵端点头如捣蒜。

 

时新雨并没有骗他,治好了腿骨,在铺子里帮忙交易货物,全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,开价怎么高怎么来,对方有什么宝贝要什么宝贝,反正都是别人哭求着要,宫海澜花不着急卖。

而身体却一日日充盈起来,本来被废去修为的身体,逐日键朗,经脉通顺,体内清气祥和,原来修魔道和修仙道也差不多。

唯一的坏处是含着青玉不能说话,但是他也没什么要说的,以前说得太多,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,重要的写下来,其余的小酌自会处理,偶尔有人闹事,直接逐出便是。

有时候他会想起天墉城的日子,宠过他凶过他的陵越,娇俏的芙蕖小师妹,拉着他喋喋不休鞍前马后的肇临。

要是能见一见就好了。

 

好像期盼了二十年,终于得来的好运,陵越来了。

可他求得是轮回镜。

在宫海澜花二十载,自然是他要轮回镜做什么。

既然你还只是屠苏的大师兄,那我也就是宫海澜花的老板,不客气的要了天墉城三大法宝,既然你那么舍不得屠苏,我就看看你到底多舍不得。

陵越疑惑的看着他,然后挂起笑容,若无其事的坐下。

陵端如坠冰窟。

 

你只为了屠苏来,你只记得屠苏。

陵端咬紧牙根,低头不语,在对方沉默的片刻,愤愤写下“不二价”。

然后拾起笑容,定定看着他。

陵越也看着陵端,愤怒,不甘,厌恶。

为了百里屠苏,又冲着他露出这种表情。

 

陵越一走,陵端便再也兜不住泪水,打湿了一片。

小酌慌慌张张递来帕子,不消片刻便已湿透。

陵端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,哭了多久。

只是哭完,觉得自己真傻,蠢得可以。

 

忽然有点想念肇临,想念当年被小师弟拉着夸赞着的时光。

陵端找到时新雨,吐出青玉,道,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
“出去?”时新雨一挑眉,“你可知道出去会怎样?”

“不知道。”陵端答,“反正不会比现在差,喝了孟婆汤,我还能再活几世,去找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。”

 

时新雨点点头,宫海澜花不会强留,但是,“工钱你要什么?”

“啊?”陵端抬头,一脸的迷茫。

“你在宫海澜花二十年,给我帮了不少忙,我心里有数,宫里的东西,你挑一样带走吧,当是工钱,便是你投胎转世,也能带着。”

陵端先是一瞪眼,然后笑了起来。

“您对我有救命之恩,我这二十年就算报恩了,本来当初说好的要留在宫海澜花,但是……我想出去看看。”

时新雨只看了他一眼,良久,幽幽问道,“那你还喜欢他么?”

“喜欢,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啊,他眼里又没我,所以我想换个人喜欢。”

 

五、

陵越要用轮回镜,时新雨直道,不二价。

不过,霄河剑可以换另外一样东西。

什么?

“陵端最后说的那句话。”

 

旧情如烟终散去,江河日月存千古。

 

他曾等了心上人二十年,等到了,对方却没认出来他,爱也好,恨也罢,放心里的只有他一人,那人早已忘了他。

世间没有陵端,江河日月照旧,天墉城照旧,陵越也照旧。

所以,旧情如烟。

他记得才在,他忘了也就散了。

 

六、

陵越最后还是拿到了轮回镜,当他卸任掌教真人,成为宫海澜花分堂的老板,接管了陵端曾经做过的事情,然后,如愿拿到了轮回镜。

“轮回镜依心念而动,而非意念。”

时新雨说这话的时候陵越并不懂,但是当轮回镜上显露出熟悉的容颜,他才惊觉……他的心念,是等了他二十年却没有等到的人。

 

此时,已是来世 。

他成了沈家的小少爷沈柏刚,依旧是天纵奇才,文韬武略。

但是他随性,随心,浪荡江湖,寻着志同道合的朋友,一壶酒,倚栏相望言笑晏晏。

他还是他,转了世,换了姓名,依旧是天赋极高却又自在逍遥,宛若数十年前,瞬间完成了功课要去抓知鸟的小团子。

他一手勾着挚友的臂膀,笑出来两个小酒窝。

 

曾经的陵端也曾抓着他的衣角,笑出两个小酒窝……后来他身边的人换成了肇临,也很少笑了。

没想到,过了一世又看到了,只是身旁那人,刺眼的很。

 

他看着沈少爷为了夺宝扮作女装,嬉笑着捏起兰花指啊。

是啊,他的小团子一直都是随心所欲,不拘一格。

 

他看到沈少爷为了心爱的女子痛哭流涕,眼见着爱人成了嫂子,却只能默默接受,沈少爷红着眼睛,哽咽着吞酒。

那人怎么忍心!

陵越对沈家兄长那女子都生出几分厌恶。

恨着恨着,竟然想起了自己。

 

当年,他关切着屠苏没管陵端,陵端是否也曾独自流泪?

当初,他一心护着屠苏,陵端是否也像接受爱人成为嫂子这样默默接受?

当时,人人敬佩的二师兄,如今备受青睐的沈少爷,是否,也因为挚爱离去哽咽不语?

 

当年,陵端到底写出“不二价”三字,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?

 

旧情如烟终散去,江河日月存千古。

 

沈柏刚终是抓住了意中人,一世平稳。

也好,陵端忘了陵越,上能成全父母兄长,下能安家立命。

陵越看着觉得挺好,只是心中软刺扎了根。

 

沈柏刚很幸福,但是看了一世的陵越,心中却是五味杂陈。

 

轮回镜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东西,陵越疑心是坏了,婉约着提起,时新雨只道,“只是你不想见他。”

 

七、

转世轮回的陵端已经不是陵端。

他叫什么姓什么,他爱谁谁爱他,他高兴他痛苦,都跟陵越没关系。

他一生起伏波动,他历经重重劫难,他求不得两难全,他一世美满。这些都跟陵越没关系。

跟陵越有关系的只是陵端,被他放开,最后也没有认出来的陵端。

然后就没有陵端了,然后有的是沈柏刚或者其他什么人,和陵越一点关系也没有。陵越只是借着轮回镜,偷窥轮回转世,曾经是陵端的那个人。陵越为他悲替他喜,百般挂念,却插手不了,陵越只能看着。

 

这轮回镜,还是留在宫海澜花的好,否则,要伤碎多少人的心。

 

过了很多年,久到陵越已经忘了是多少年。

那日念及一句,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,又想起那两句,霄河剑换得的那两句,旧情如烟终散去,山河日月存千古。

陵端弃了,放了旧情,随着山河日月轮回去了。

偏偏他还记得,他用跟随了一世的佩剑换了这两句,百般回味,终是嚼不出味道来。要说后悔也没什么可后悔的,毕竟他已退下掌门之位,他将一生献给天墉城光耀门楣,最后霄河剑换了仅有的一点执念,这些执念,变得丰富起来。

 

八、

陵越抚摸着轮回镜,轮回镜上显现出那人的身影。

身穿公服,威风凛凛。

陵越知道自己最好不要看,赶快把轮回镜收起来。

然后他真的收起了轮回镜,于是一直惴惴不安。

他成了捕快,这一世叫什么,会遇到怎样的同伴?公门水深,跳脱自在的他,当真应付的来?若是卷入朝堂,可有人护着他?经历变故,可还有人叫他咽泪装欢?

 

陵越又拿出了轮回镜,然后默默看着那人从少年无知蜕变到少年老成,期间血泪满满。

 

九、

陵越觉得自己要疯。

看着那人哭,看着那人笑,看着那人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,谁都在意他谁都不能理解他,自觉愧对陵端一世深情,如今想要好好告诫他们,好好待他,好好待这个容易红眼眶的人。

可他只能看着,千言万语梗再喉头。

陵端成了沈柏刚,陵端成了言亦冬,陵端成了他完全不知道的人。

可是,他们身上都有陵端的影子。

若是自己当年认出来,他是否会留下,世间只有陵端,坐在书案后浅浅带笑,没有那经历俗世苦难的红尘凡人。

又或者更早一点,陵端还留在天墉城,依照他的天赋,成仙绰绰有余。从此登临九天,永别红尘。

所有人都说陵端自作自受,陵端也从未怪过他,可是陵越心中却有万千感慨,他曾为屠苏做了那么多,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一下陵端?

这个念头从来到宫海澜花便已生了根,看着那人走过一世世,慢慢发芽,成长,终于,破土而出。

“我想去陪他。”陵越说了这样一句。

他知道只要问这样一句,时新雨会懂得。

七巧玲珑心的女人早在收留陵端时看透了。

 

“去了,你也认不得他。”时新雨眼皮都没抬,语气淡然。

认识千年,陵越从未在这女人脸上见过半点惊讶神色。

 

陵越想陪在他身边,可是,若他也入了凡尘,也忘了过往,他还能找到当年的小团子么?

 

“含着,可抵去孟婆汤些许功效。”时新雨抬手,掌心静卧着一枚青玉。

陵越取了玉石,含在口中便去了奈何桥,孟婆递来一碗浓汤,一口饮下,玉石似化在汤中,不复踪迹。

 

 “宫主,您对陵端,未免太过偏爱。”小酌隔着书案,撅起嘴巴。

“算是还他二十年的工钱 。”时新雨合上了账本,揉揉肩。

“那陵越岂不是工钱更多?”

“我何时说过,轮回镜可随意取用?”

 

十、

青玉可抵去孟婆汤些许功效,却不是全部。

张启山偶尔会做梦,连着的梦境。

他在一处铺子里,阅尽人生百态,看惯世间冷暖,心里,却还有一点期盼,似是在等一人,但,那人是谁?

恍若梦中历经生死,醒来风云不扰。寄希望于他人终是无所得,是以张启山只信自己也只靠自己。

国难当头,乱世中沉浮飘零,国破家亡,辗转来到长沙,身边只剩一路从东北追随来的亲兵,如今要在长沙立足,却不知从何开始。

 

“先生,初到长沙,我送你一卦如何?”那人身着道袍,带着墨镜,玉琢般的手指捏着诀。

眼熟,

心惊,

终是点了点头。

 

那人是奇门八算,长沙九门提督位列第八,他告诉张启山,你可做九门之首。

张启山笑,怎么做。

那人捏起手诀,欲为九门首,需威震长沙,叫百姓有口皆赞,叫道中人心服口服。

张家人的本事算子是知道的,出的主意却大肆宣扬起佛爷的称号,只有道上知晓东北张家的能耐。

一尊大佛声名鹊起,那人却躲进了香堂。

张启山去寻,他道,“你已成名,往后不需要我了。”

不需要?

张启山满心怒气,不知从何而来。

算子只想守着香堂,固守祖宗规矩,好也罢坏也罢,安安稳稳的过日子,不想参与奇闻异事,不想招惹他张启山。

明明是你先伸手,明明是你说赠一卦。

说什么命中注定,他不信。

遇事,就算绑也要把算子绑来。

 

佛爷,我这肩不能抗,手不能提的,你带着我去,不是添麻烦么?

张启山只是瞪着他。

 

佛爷,你到底为什么要带着我呀?算子简直要哭,他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人!

八爷,你有才,不必过谦。

张启山安慰自己,这人懂五行八卦,风水问穴非他不可。

可又像是,梦里等了多年的人,堪堪归来,无论如何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。

不会武功不能叫人欺负了,势力孤弱不能叫人强占了,性子随意也不能叫人侮辱。

似是生来带着的习惯,叫全长沙都知道,齐铁嘴是他张大佛爷罩着的人,要动齐铁嘴先过张启山这一关。

小算命的窝窝囊囊,嘴里叨叨咕咕咕不想下斗不愿参与奇闻异事,可是张启山稍稍威胁下也就妥协了,抱着他的臂膀不撒手。

 

乱世中,护一方平安,保一城繁华已属难得,至于私情,便是察觉也无暇去顾,小心翼翼护着,万不敢越雷池半步。

 

他是如此小心,乱世中将他放在身边,又将他放在斗争外。

只要如此相伴便是偌大的福分,再多的便是逾礼。

 

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看着算子,可以威逼利诱吓唬算子,可以在危难中照料解救他。

别人都觉得张大佛爷是齐铁嘴的神,处处庇护着,没有张启山便没有齐铁嘴。

实际上,他却清楚,齐家早已在九门占据八爷的位置数代,豪门败落,风云离散,却丝毫扰不了香堂的烟火。

张启山不来长沙,长沙没有大佛爷,却不会没有奇门八算。

齐铁嘴只要守着香堂,他仍然是长沙第一算,游走世间仙人独行,但没有齐铁嘴他却无法在长沙站稳脚跟。

究竟是谁需要谁,是谁在帮谁?似是两人相互纠缠扶持,他心里却隐隐清楚,齐铁嘴乃避世之人,他却注定入世。

没有齐铁嘴,张启山坐不稳佛爷的位置。

没有张启山,齐铁嘴还是九门八爷 。

齐铁嘴即便不做九门八爷亦是逍遥自在,偏偏张启山要将他绑在身边,放在眼皮子底下,带着他共赴危难。

齐铁嘴一直都是一副委屈的表情,张启山安慰着他,他依然委屈。

伸手揉揉脑袋,瘪瘪嘴,复又笑了,露出两个酒窝来,翘着小虎牙。

任是天翻地覆,有齐铁嘴随行,他总是安心的。

两人走得极近,是兄弟情义,是生死之交,是清风明月,暧昧着,纠结着,小心翼翼的黏着吸引,中间隔着世俗伦理,模糊着性别禁忌。

谁都知道,谁都不说。

只要能拉着他的手闯过千难万险,有些话说不说,都应该不重要。

 

那日他又去寻算子,却扑了个空。

仙人逸去,一句话也没留。

 

怅然若失,又万分熟悉。

张启山觉得好像齐铁嘴已经抛弃他很久了。

 

后来,听说齐铁嘴的香堂转让给了一个女人,查来查去,只查到那人叫时新雨,身边带这个丫鬟。

张启山没去找时新雨,时新雨到来找了他。

“他给你留了一句话:旧情如烟终散去,江河日月留千古。”

 

恍惚多年的梦境终于清晰起来,无法说出口的恋慕原来早在心中存了千年。

 

什么旧情如烟,生生世世他都在看着,念着。

什么江河日月,他看到了天翻地覆,看着斗转星移。

 

沧海桑田,山河异变,我还记得你,你却忘了我。

 

你说旧情如烟散,山河日月长。

结果呢?

结果我记了你生生世世,念了你年年岁岁,想着你朝朝暮暮;

结果日月变幻世事无常,江山易主转眼间,边关破碎不复再。

 

到底,情长。

可是,这情只是他一人的,陵端等了二十年,累了倦了厌了弃了。

陵越将这情捡起来,慢慢含着,温热了品化了,却再也寻不回那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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